令人向往的干草镇

干草镇是英格兰的一个小村庄，才1300人，却拥有世界上最多的旧书。阳光温柔地照在古旧的书脊上，从街的这头到那头，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，整个干草镇黄艳艳的，像在童话里那样。

小镇上生活着真正文明的人们，除了劳动，就是读书。干草镇是个令人羡慕的王国。国王理查德因为拥有世上最多的旧书而在几年前宣布独立。那里的人们踏实宁静、生活富裕，浮躁的现代病还远远没有到达那里，或早就从那里消失了。

干草镇是一座书的长廊，只是有一些人家在其中做了有限的间隔。事实上，每三家店铺就有两家是书店。

世上所有的书到了老年的时候就都汇集到这儿来了，这个村子就是书的养老院啊。

这是被读书人幻想过，在英格兰的干草镇实现了的梦。谁也不怀疑，能够找到一切旧书的地方，就能找到生活中消逝了的一切。

在我办公的地方，会议室里，一面墙靠着三个铁板书架，上面的书足有几千册。它们不是齐整健全的书，全部是伤残者，再也无法回到原状。如果说人被遗弃了可怜，书被遗弃了同样可怜。假如干草镇的理查德看到这些伤残的书籍，一定会流下伤心的泪水。

谁都回避往书架上瞧，谁都知道把书糟踏成这样是罪过。

人类的末日还没有到来，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呢？都是好书、名著，当年装帧精美，净化过心灵。现在，只要看看比一般的书涨大许多的浮肿的书脊，就知道它们遭受过水灾，在作者当年可能最动情的段落中间，现代的虫子经营着它们的家并且生儿育女，无聊的手在百无聊赖的时刻把大头针、图钉按到那些可以称得上珠玑的字上。

在和平正常的年代里，人们依然有许多机会施虐。

我忽然想到它们的象征意义了：这是人的心坏了，再也无望医好，抑或是暗指一个隐秘之地、一些团体、一堆腐烂食品？它到底指证什么？曾经蓬勃的生命，现在，基础失去了覆盖，残缺裸露。如果深夜来到这间屋子，说不定能见到一些模样古怪的魔鬼，在椭圆的会议桌旁舞蹈。

我们经常聚在桌旁开会、谈话、喝茶，那地方除了书架以外哪儿都显得光明正大。阳光在到达书架之前就止步了，微风无法深入到字里行间，心灵与心灵之间再也不可能相互应答。

你可能本来正兴高彩烈的，可一抬头看见了那些书，不知为什么，就是说不下去了。就像一群漂亮的人中突然加入一个毁容者，你还能大谈美丽吗？像是一个报复，它影响了你对美丽的欣赏，影响了你心情的欢快，影响了你一贯的自信，哪怕你衣冠楚楚，纤尘不染，你都会感觉不洁。

年深日久，它就成了一个忌讳。

还是回到干草镇吧，那是令人愉快的。

每年，英国各大城市、各个大学都要清理出许多图书。大城市的东西太多了，人们无力保存这么多旧东西。可是，大城市的人在几年、几十年之后却会想起需要一些旧书。他们来到干草镇，会发现苦觅不到的一本本书静静地呆在这世界的小角落里，等着他们，如同一个牢靠的诺言。这里有世上最大的旧书店，无以计数的绝版书，太好了，你随便摸一本，就是《荒凉山庄》最早的版本。

理查德当初只有一个梦想，他为此奋斗了一生。走在古香古色的书街，见大人和孩子紧密地跟书拥在一起，他体会着梦想实现了的那种欣喜。在他心中，书是一本一本的，绝不重样，就像他各不相同的孩子们。

而我身边，那些被弃的书，在当初，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，或许还可以挽救的时候，我们听说了，听说有许多书可能泡在水里了，那儿老鼠成灾，我们都在寻找一把钥匙。那时多年轻啊，还爬到书库的后窗张望，望不清什么，黑呼呼一片，像个陷阱。最终没有结果，一搁就是十年。有一天早晨，我见几个收破烂儿的人高高兴兴地从书库抬出成麻袋的书，晦烂不堪，只有卖掉。那几个人的目光是贪婪的，往洞穴似的书库伸着脑袋，一个劲地问“还有吗”？“还有吗？”在他们眼里，书是一袋子一袋子的，全都一模一样。